铭铭夜里做支部活动资料，说校领导明天就要，我说须有所择焉，对此不可以认真，糊弄便好。多好的仲夏夜，用来睡觉、聊天、喝酒、读书、看电影皆适宜，但却不可以浪费在这些劳什子上。铭铭说好，原来预计做到半夜的东西，一小时便糊弄完。我大喜，然犹觉得那一小时未免遭了冤屈。
世人多赞美认真，鄙薄糊弄，然却不知糊弄与认真原乃是一体两面，大认真者必会大糊弄，糊弄亦是值得赞美的。人之生也有涯，而世界无限广大，滴墨投海，迹将焉存？是以有涯之精力须当放在有限之人事上，择其善者而从，认真之，其不善者则弃，糊弄之，此方可以让时间得其所哉。
或曰：善者自当认真，至于不善者便当不为，何必糊弄？
彼所言有理，然而彼说的是理想状态，我讲的乃现实情形。人生在世，遇不称意处，掉臂而去固然洒脱，而现实犹有个“人在江湖，身不由己”。不称意而又身不由己时，糊弄便派上用场了，就如铭铭的填表格做资料。
糊弄与认真，乃在于有所择，不可以将无聊之事与有意义之事作等价齐观，因为若不生分别，便显不出后者的意义所在了。
《碧岩录》有一则公案，丹霞禅师问僧：“甚处来？”僧云：“山下来。”丹霞云：“吃饭了也未？”僧云：“吃饭了。”丹霞云：“将饭来与汝吃的人还具眼吗？”僧无语。后来长庆禅师将此公案问保福禅师：“将饭与人吃，报恩有分，为什么不具眼？”保福云：“施者受者两俱瞎汉。”
丹霞禅师说那位施斋饭与彼僧吃的人不长眼，既是责彼僧修行不够，不配受施，亦是怪那施主不分真僧假僧而滥施。保福禅师则更进一步，说施者受者俱是瞎汉，因为施者是滥施，受者亦是滥受，不分好坏，将来便吃。
同样是斋僧，若是不分真僧假僧一概施之，于其间没有一个拣择，算不得真的敬爱三宝；同样是受施，若是好人歹人一齐俱受，于其间没有一个分别，亦对不住好人的奉献。认真亦是如此，若凡事无有拣择一概认真之，那便成瞎汉了。
日常解卦，我虽是每一卦都认真待之，然在这认真之前亦有择焉。来人我都建议且先去读一下我的文章，对我有所了解，不可以盲目。因为世上解卦者多矣，龙蛇混杂良莠不齐，然信心有限，若问卦人一概信之，那其实等于一概都不信，没有大信，是起不好卦的。这是问者不可以是瞎汉。而我亦不是谁来问卦都解，每遇其心不诚的便闭诸门外，因为如此方对得起诚心的。这是解者不可以是瞎汉。
前日在火车上，邻座是一个备考的小姑娘，笔记密密麻麻，口中念念有词。我看了一眼说，这些不考的，不必记太多。小姑娘问何以见得，我说诸如《祝福》是出自《彷徨》还是《呐喊》，那有什么要紧，除非出题人瞎了心。学生时代的各个阶段，皆遇有同学甚是用功努力而收效甚微，观其人，亦不笨，其间原因，便在于施、受无择，精力平施开来了。眉毛胡子一把抓，都抓不牢；芝麻西瓜都要捡，乱了手脚。
即便是精神充沛，行有余力，我亦不觉得凡事皆认真是一种可取的态度。认真之极乃是会生巫魇，没有吉祥喜气。易所谓亢龙有悔，凡事认真便成亢，悔则生焉。一如柏林墙下，那个奉命开枪的士兵，奉命是不得已，至于准头，便可以糊弄了，枪口抬高一寸是善良，认真反成罪孽。门门功课都考一百分的，亦不是好学生。
易经观卦有“盥而不荐”之辞，盥、荐皆是祭祀之过程，盥乃大人洗手净心以存诚，荐乃小人奉猪献羊以媚神，盥而不荐者，重诚信简约之质而轻仪式繁缛之形也，轻形乃所以重质，是以“东邻杀牛，不如西邻之禴祭”。而孔子亦说：“禘自既灌而往，吾不欲观之矣。”此处的灌即盥，夫子乃是深知观卦盥而不荐之义。
在大体上把握住了，在其他方面都可以迁就，做事情当如此才好。
于事不可皆认真，于人亦然。铭铭每道我朋友甚多，对人皆好。我反对，说我岂是乡愿哉！乡愿，是谁都不得罪，谁都好好好，于人无差别地对待，即所谓老好人。这种人的“好”即便出于真诚，亦实在有限，因为他有限的好已被平均稀释了。是以孔子曰：“乡愿，德之贼。”亲疏有别乃是儒家的礼仪之本，这不是小气，而是诚实，因为若不别亲疏，焉显亲之可贵？
《晋书》里说，阮籍“能为青白眼”，见礼俗之士，便冷而翻白眼，见嵇康来，便悦而现青眼。昔年觉得魏晋名士们于为人上未免太刻意，后来才知道这刻意的好，因为眼睛还是黑白分明的好看。
青眼是为认真，白眼是糊弄，又何尝不是为认真。
作者：洛神（来自豆瓣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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